满口应下的邹朝宗,出了书房,就有些后悔。
因为他实在不知道,该怎么开口,才能让官拜礼部大祭酒的常清出手。
虽然常清看起来很好说话,但他也深知,此一时彼一时,师傅在时,目之所及,都是好人善人。
师傅不在,才知道过往良善,皆是因为师傅存在。
在满心犹豫中,他想了想,打开飞书,给子安师兄发去了消息。
“子安师兄,冒昧叨扰,师弟有一事请教,敢问求人办事,该怎么做?”
没多久,子安师兄回了消息。
“求人办事,无非投其所好四字。或许以重利,或晓之以情,好色者赠以绝色,好财者奉上厚礼……总之,只要让人觉得不亏反赚,大罗金仙也能请的下来。”
发出消息的常清,微微皱眉。
树倒猢狲散,看来蓬星野的陨落,对万象庭影响很大啊!
以至于邹朝宗,都问他如何求人办事?
他想了想,便关上飞书,不再理会。
然而,不过半个时辰后,宅邸外倏然传来敲门声。
常清神识一扫,意外发现,来访者竟然正是刚刚才在飞书上请教过他的邹朝宗。
他略一沉吟,起身开门相迎。
“邹小友,今日怎有闲暇来我这里?”
常清面露一丝讶色,引邹朝宗入内,亲自为其斟上一杯灵茶。
那依旧和善的姿态,看得邹朝宗一阵局促和叹息。
自从师傅陨落之后,他见多了世态炎凉,没想到,到了常清这里,待遇如初。
他不敢废话,语气诚恳道:
“不满大祭酒,邹某今日冒昧登门,实乃万象庭已至存亡之际,自从师傅仙去之后,万象庭便是风雨漂泊……”
邹朝宗言简意赅介绍了一下万象庭近况,便直奔主题:
“刘煜月师兄今日虽然击退强敌,但自身却也受了不轻的内伤。庭内如今外强中干,若再有强敌上门,只怕……只怕师尊留下的这份基业,就要毁于一旦了。”
常清默不作声。
邹朝宗略一犹豫,满脸诚恳道:“邹某,恳请大祭酒念在昔日与师尊的香火情分上,出手一次,代表我万象庭,接下接下来的挑战!”
说罢,他伸手入怀,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契约,双手奉至案上。
“此乃邹某一点心意,万望大祭酒莫要推辞!”
常清一眼扫去,赫然正是饲灵轩股权,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之感。
没想到,邹朝宗在飞书上询问的所求之人,竟然就是他?
更没想到,在邹朝宗眼中……自己竟然是个贪财之人?!
常清忍不住笑了。
也对,商贾出身,加上大大小小产业,贪财这个名头是跑不了了。
“邹师弟,你此番前来,刘煜月可知情?”
邹朝宗忙道:“师兄自然知晓……”
话音未落,他猛然在常清眼中看到一丝凶芒:“哦,这么说是刘煜月让你拿出饲灵轩股权,来保他的万象庭?”
邹朝宗立即反应过来,常清误会了。
连忙道:“大祭酒误会了,师兄他并不知道细节,只是让我来恳请大祭酒相助。”
常清闻言忍不住摇了摇头,目光再次落回那份契约上,沉默了片刻。
这沉默,却让邹朝宗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,以为常清嫌这份礼不够重,或是不愿卷入这麻烦之中。
就在他额头几乎要渗出冷汗时,常清终于有了动作。
他伸手,轻轻将白纸黑字的契约,推回邹朝宗面前。
邹朝宗脸色瞬间一白。
“邹小友,你的心意常某明白,只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意味深长道:“武馆不是其他生意,靠的是真本事,常某今日帮你们挡下一劫容易,明日呢?后日呢?”
邹朝宗眸光瞬间黯淡下来。
这话与师兄刘煜月,所言一模一样。
“蓬馆主在世时,曾不止一次抱怨,自从共修会出来之后,武馆生意越来越差。既然如此,万象庭……又何必苦苦挣扎?”
这番话听得邹朝宗脸色愈发苍白,忍不住道:“可万象庭终究是……师傅毕生心血?”
“毕生心血?”
常清摇头:“自个儿贪财,就别乱加戏了,蓬馆主若无暗疾,才不屑创建什么万象庭,执掌镇妖司,岂不逍遥快活?”
这一番话,听得邹朝宗脸色难看起来,却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。
半晌,他缓缓起身,拱手道:“大祭酒所言极是……是邹某唐突了,告辞!”
他伸手取回契约,转身就要离去时,常清却忽然开口道:“且慢。”
邹朝宗动作一顿,疑惑抬头。
常清指尖轻点案几,发出清脆的响声:
“帮是帮不了,不过,我倒是有条明路。”
“大祭酒请讲。”
“你们可以将万象庭,”常清微微前倾身子,声音压低了几分,“卖给常某。”
邹朝宗瞳孔猛缩,整个人僵在原地,脸上血色尽褪。
任他设想种种可能,也没想到常清竟然会提出这个匪夷所思的建议?
常清却已靠回椅背,恢复了从容神态:
“至于价格嘛,好商量!你们师兄弟拿着这笔钱,远走高飞也好,另谋出路也罢,总好过守着这份基业,日日担惊受怕。”
此时,一缕斜阳照进书房,落在邹朝宗身上,却令他脊背发寒。
他看着阳光下,仿佛熠熠生辉的常清,那依旧和善的面容,却令他精神一阵恍惚。
这还是天庵镇那位光明磊落的天庵镇令吗?
一时间,邹朝宗只觉得人心叵测。
……
……
邹朝宗失魂落魄地回到万象庭。
几位师兄早已在正堂等候多时,见他归来,纷纷起身相迎。
“师弟谈得如何?常大祭酒可愿相助?”
众师兄纷纷追问,神情急切。
邹朝宗嘴唇动了动,欲言又止,最终颓然摇头。
“唉!”
众人见状,神情一阵黯然。
对于这个结果,大家或多或少,已经有了几分准备。
刀剑无眼。
非亲非故,帮忙守擂,任谁也不敢肯定,能够全身而退。
不帮,实在是太正常了。
“不过,大祭酒指了另一条路。”
“什么?”
众人一怔,顿时面面相觑。
邹朝宗一咬牙,还是将常清所言,一五一十说了出来。
这话不说还好,这一说,堂内顿时炸开了锅。
“什么?他竟想吞了万象庭?!”
四师兄孙蒙性情最是刚烈,闻言须发皆张,猛地一拍案几,震得茶盏叮当乱响:
“岂有此理!常清这小子,竟敢如此欺我万象庭!师尊真是瞎了眼,竟将此獠视为挚友!”
“趁火打劫,枉称君子!”
六师兄李元,也气得脸色铁青:“我等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。”
众人群情激愤,痛骂之声几乎要掀翻屋顶。
有人斥常清伪善;
有人怨师尊所托非人;
更有人悲从中来,红了眼眶,觉得这世间情义竟凉薄至此。
大师兄刘煜月始终沉默着,脸色在烛火映照下阴晴不定。
他听着师弟们的怒骂,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或愤怒,或悲戚的面孔,眼神复杂,不知在想什么。
许久,待骂声稍歇,他才重重咳了一声,声音沙哑地开口:
“骂够了么?”
堂内顿时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看向他。
刘煜月倚着椅背,神情疲惫:“骂,若能解决问题,我等便在此骂上三天三夜,可然后呢?”
他看向孙蒙:“四师弟,眼下除我之外,你修为最高,可能挡住下一波踢馆之人?”
孙蒙张了张嘴,脸色憋得通红,最终颓然低头。
“常清说的没错,自从共修会在云龛城传开之后,各大武馆生意便大不如前,师尊在时便已忧心忡忡,只是凭他老人家威望,尚能维持。”
刘煜月语气沉痛:“如今师尊仙去,树倒猢狲散,即便没有常清,这万象庭守了下来,又能继续传承下去吗?”
此言一出,如西风卷堂,刮得众人心里拔凉拔凉。
一直沉默的七师兄王禹,此刻幽幽叹了口气:
“师兄所言在理,强敌环伺,内无强援,守下去,只怕是死路一条。退一万步,即便守下来,以我等名望,恐怕也难以支撑万象庭运转。常清虽有乘人之危之嫌,但他有一句没说错,武馆靠的是真本事,我们终究技不如人啊!”
“难道就这么把师尊的心血卖了?”孙蒙仍是不甘,声音却低了许多。
“不是卖!”
刘煜月纠正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:“是给它寻一条活路,由常清接手,万象庭的招牌或许还能留下,弟子们也有个去处,总好过在我们手中彻底败落,甚至被仇家踏为平地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带着一丝哽咽:
“师尊若在天有灵,想必也不愿看到我等为了一个空架子,赔上性命吧?”
堂内陷入长久的死寂。
众人脸色变幻不定,愤怒、不甘、悲伤、无奈……最终皆化为沉默。
“诸位师兄弟,如果不反对的话,万象庭就这么办了。”
众人还是不开口。
“朝宗。”刘煜月主动唤道。
“师兄。”
“辛苦你再去一趟,请常大祭酒过来一叙。”
邹朝宗不言,眼神扫过诸位师兄,满堂修士无人敢回应他的目光。
当他扫过最后一人,终究认命,躬身领命:
“是。”
出了万象庭,夜风微凉,他下意识回头望去,只见万象庭的飞檐斗拱,在朦胧月色下静默无声,仿佛一头只剩下骨架的老狗,趴在门槛前,苟延残喘。
……
邹朝宗再次踏进常清宅邸时,心境已与上次截然不同,少了几分忐忑,多了几分认命般平静。
常清对于他的深夜到访,并不意外,欣然前往万象庭。
双方谈判过程,还算顺利!
常清只要万象庭铺面本身,以及这块招牌,出价六百万铢。
这个价格,让几位师兄弟面露难色。
铜驼街这等繁华地段的铺面,少说也值千万铢以上。
可如今,蓬星野仙逝,万象庭风雨飘摇,这名头不仅不值钱,反而成了负累,能半价出手,已经是常清手下留情。
当然,说到底,不是自己亲手打拼下的基业,刘煜月为代表的师兄弟们卖起来自然干净利落。
双方皆无异议之后,便连夜签署契约,钱货两讫。
此时,已至深夜。
常清收起地契,看着神色各异的师兄弟几人,忽然笑道:“诸位,庭馆已售,不知接下来可有落脚之处?若是没有,不妨暂且留在万象庭,帮常某做事如何?”
邹朝宗闻言心中一动,满脸希冀问道:“大祭酒是要重开万象庭吗?”
常清干脆地摇头:“不。”
“那、那做什么?”邹朝宗愣住。
常清吐出三个字:“自习室。”
“自习室?”
不仅邹朝宗,满堂师兄弟都面露茫然,这是个什么名堂?
……
翌日,天光微亮。
铜驼街渐渐苏醒,当街坊邻里像往常一样,经过万象庭那气派的大门时,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,惊愕地张大了嘴巴。
只见那黑底金字的“万象庭”牌匾依旧高悬。
但其下方,却赫然多了一块崭新的匾额,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五个大字——万象自习室。
“这、这是搞什么名堂?”
“万象庭换东家了?”
“自习室?是什么意思?”
众人议论纷纷,面面相觑。
有好奇者上前打听,才从留守的原万象庭弟子口中得知,万象庭昨夜已然易主,礼部大祭酒常清接手,不再经营武馆,改成了自习室。
据称,日后只需缴纳少量金钱,即可租用万象庭的演武场、静室,自行练习法术武功。
若在修行中遇到不解之处,还可付费请教馆内驻守的武师,答疑解惑。
“这……这和武馆有什么区别?”
一位修士听得迷糊,忍不住高声问道。
是啊,听起来还是教人练武学法啊?
就在这时,万象庭门前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拜谒之声:
“久闻万象庭武道绝冠云龛,青榕赵霖特来请教!”
声落,长街为之一静!
这一幕,他们很熟悉,又是踢馆来了。
守在门前,亲自为万象庭学员,办理退费或者转馆的邹朝宗,闻言深吸一口气,上前扬声道:
“前辈见谅,万象庭已然改换门庭,做了自习室,不再接受任何武道交流。”
赵霖面露几分冷笑,声不大,却传遍半条街:
“既然改换门庭,又为何悬挂万象庭牌匾?若是怕了,摘掉这万象庭牌匾便是,赵某转身就走,绝不多言。”
他声若洪钟,漆黑眸子吊起,盯着那万象庭牌匾,眼底闪过一抹恨意。 《数据道君》-作者:天补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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