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过,现在的他,不再认命。
自从被贬入典籍院,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,初入镇妖司的岁月,每天琢磨的是还有什么工作还没做完,而不是什么时候才能散值。
那股久违想要做出点事情的精气神,似乎又回到了这具早已尝尽世态炎凉的躯壳中。
可这样的生活,典籍院的大小官吏们,却逐渐受不了了。
尤其是眼见着整个礼部逐渐恢复往日的散漫之后,典籍院这般不合时宜的勤勉,显得格外刺眼,更令人心里不平衡。
起初是私下抱怨,渐渐地,便开始有人寻由头告假,或称病不出。
原本被严梦易强行凝聚起来的人心,又有了涣散的迹象。
这天黄昏,散值的钟声悠悠响起。
典籍院内官吏们如听赦令,纷纷收拾案牍,相互招呼着,快步离去。
不多时,偌大院落便安静下来,只余下西斜的日光,将院中老树影子拉长,落在灯火通明的掌院公署窗棂上。
“咚咚……”
一阵略显迟疑的敲门声,突兀响起。
“进。”
严梦易头也未抬。
门被推开,几名穿着青色吏服的小吏鱼贯而入,个个面带难色,互相推诿着眼神,最后其中一人被推了出来,硬着头皮开口:
“严……严掌院。”
“何事?”严梦易这才放下笔,看向他们。
“回掌院,”那小吏舔了舔嘴唇:“近、近日院中同僚,多有身体不适者,故而告假者甚众。尤其是民秩府和城防司那边荐来的几位,已然多日未曾点卯,甚至……甚至有人公然不再当值,闹得院中怨声载道。”
他吞吞吐吐,旁边另一人忍不住接口道:
“可不是,很多人都说,大祭酒也就是一时兴起……”
“嗯?”
严梦易眉梢竖起,那小吏连忙改口道:“不是,小人的意思是,典籍院清闲已久,如今事务虽然多了些,但也用不着如此紧绷。您看,是否……是否,也能稍稍宽松些?毕竟,其他各司院,早已恢复旧日习规。”
几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严梦易的脸色,话语里满是旁敲侧击,核心意思无非是希望主官能高抬贵手,让大家一起轻松轻松,好去赚些外快。
这典籍院本就是清水衙门,忙与不忙,于大局无碍,何苦来做这恶人?
严梦易听着,脸色逐渐沉了下来。
他目光扫过眼前这几张带着讨好与期盼的脸,沉默片刻,才缓缓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:
“其他人,本官管不了,也懒得管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加重:
“但你们几个,还有院里镇妖司出身之人,都给本官听好了。只要在典籍院一日,便给我守一日的规矩!旁人懈怠,是旁人的事,我镇妖司出来的人,不能让人看了笑话,更不能给我严梦易丢这个脸。要是不满意,有人找人,有钱使钱,调离典籍院便是,我绝不阻拦。”
几名小吏闻言,脸色顿时垮了下来,心中叫苦不迭,却不敢再辩。
真有人有钱,谁还沦落在礼部典籍院?
就在这时,门外又响起脚步声,一名礼部直属的传令小吏走了进来,对着严梦易躬身一礼:
“严掌院,大祭酒有令。”
说着,递上一份公文。
严梦易接过,展开一看,眉心顿时拧了起来。
公文上赫然要求典籍院,从即日起,负责将文教院下属各地提学官、官学讲师、助教定期报送上来的各地文风、教化、舆情等杂七杂八的消息,整理、删选、编纂形成邸报,送往大祭酒官署。
这活儿看似不难,实则繁琐无比,需要大量人手阅看、整理、抄录。
“大人,大祭酒……不是,文教院这不是欺负人嘛,这是咱典籍院的活吗?”
有小吏凑近一看,老脸顿时涨红,气得直跳脚。
完了,这悠闲日子,怕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!
这严梦易本就抓着他们不肯放松,如今再加上这桩苦差事,往后怕是连按时散值都成奢望了。
实在不行,也只能下血本,活动活动,看看不能调离典籍院。
哪怕是小镇当个讲师,也好过眼下旧纸堆的生活。
几名小吏的哀叹尚未平息,大祭酒的这道命令已如一块巨石投入湖水,在礼部上下激起了层层涟漪。
首当其冲的文教院官吏们,抱怨声比典籍院更甚。
“这不是没事找事吗?”
文教院的一名主事将公文摔在案上,满脸不忿:
“我们是文教院,不是探马斥候,大祭酒是闲得发慌,还是故意折腾我等,解闷?”
“嘘,大人,慎言慎言!”
文教院再抱怨,奈何上命难违,万般恼火也只能压在心底。
这繁琐的差事被文教院层层下达,最终挤压到了那些最老实,最无背景的底层官吏身上。
即便如此,从地方上报而来的舆情消息,还是扰得文教院主官们不胜其扰,这股怨气积累数日,终于有人坐不住了。
神事府,公廨内,檀香袅袅。
民秩府二品大吏韩涛,带着几名文教院、典籍院掌院、监正,面色愁苦和愤懑的位列上宾。
韩涛语气颇为无奈:
“府主大人,卑职冒昧打扰,实是为了一桩公案。大祭酒日前下令,命文教院与典籍院合办邸报,本是好事。可那典籍院严掌院,行事过于严苛,使得院中官吏,尤其是几位从我们民秩府过去的同僚,不堪重负,已有数人因劳引发旧疾,告假在家了。长此以往,恐非善策啊!”
旁边文教院官员,也立刻附和道:
“是啊府主大人,莫说典籍院,便是文教院,如今也是风声鹤唳,人人自危。”
“可不是,提学官、讲师在外本就任务重,时间紧,如今又多了一个搜查当地舆情任务,这不是为难人嘛!还望府主能出面斡旋一二。”
他们七嘴八舌,一言一行,鲜少提起大祭酒,但话里话外,都是在抨击大祭酒滥用职权。
戚阳静静听着,不置可否。
就在这时,有侍卫匆匆而入,禀报道:“府主大人,礼部大祭司常清常大人求见。”
戚阳眼中闪过一抹笑意,扬声道:“请。”
常清一身素净祭司袍,龙行虎步而入,对堂内众人视若无睹,只向戚阳拱手作揖:“卑职常清,拜见府主大人。”
神事府主戚阳道:“常清你来得正好,诸位同僚正说起你呢!”
常清一眼扫去,一脸好奇:“哦,敢问府主大人,诸位讨论的是何事?”
戚阳道:“我听说,你在礼部推了一项新政邸报,可有此事?”
常清颔首:“确有此事。”
“好!”戚阳颔首:“典籍院、文教院有些官吏,本就是因为身怀暗疾,这才不得不退居二线,入我神事府,发挥余热,已然受不得劳累。你看,这该如何是好?总不能为了些文书琐事,累坏了同僚吧?”
常清目光扫过典籍院、文教院官吏,平静道:
“既身藏暗疾,不堪劳苦,留下来也是误事。这样吧,能者多劳,邸报之责,便分摊给其他同僚,这几位便继续承担往日之职,如何?”
此言一出,民秩府韩涛,及其他几位官吏,先是一愣,随即面露几分喜色。
“大祭司明鉴!”几人连忙躬身,生怕常清反悔。
戚阳见状,微微一笑:“既然如此,便按常清说的办吧。诸位可还有事?”
“无事,无事!多谢府主,多谢大祭司!”
几人连声道谢,心满意足而去。
出了神事府,文教院、典籍院几名官吏,连忙向韩涛拱手作揖致谢,满脸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“韩大人,今日多亏了您啊!若不是您在府主大人面前陈情,我等这把老骨头,怕是真要折在邸报的琐碎里。”
“是啊是啊,韩大人仗义执言,此恩我等铭记于心!”
韩涛听着耳旁七嘴八舌的感谢,矜持的抖了抖衣袖,笑道:
“诸位言重了,都是昔日同僚,不必客气,本官也不过是据理力争罢了。常大祭司嘛……”
他刻意顿了顿,声音轻蔑:
“少年得意,风头正盛,不甘心退居二线,也能理解。可惜,时来天地皆同力,运去英雄不自由,有些人,还真把运气当成了本事,眼下,看样子,已然知道错了……罢了,不说了。诸位且放宽心,回去该做什么还做什么,天塌不下来。”
“韩大人说的是,”众官吏纷纷拱手,“往后,还需大人您多多周旋。”
韩涛志得意满地一笑,摆了摆手:“好说,好说。都是为朝廷办事,互相帮衬也是应当的。”
……
……
此时,神事府,公廨内,只剩下戚阳与常清二人。
戚阳蜷缩着干瘦身躯,微阖双眸,懒洋洋道:
“好了,聒噪的人都走了。你折腾出这般动静,又顺势踢走这些惫懒之徒,不会只是为了替镇妖司执掌礼部吧?说吧,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常清端起微凉香茗,轻呷一口道:
“大人不是一直想要重振礼部,乃至神事府吗?”他顿了顿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:“卑职已经找到方法了。”
声如惊雷,惊得戚阳蓦然睁开双眸,浑浊眸子,如同秃鹫,死死看向常清。
“哦?什么法子?”
“贩卖邸报!”
戚阳冷笑道:“你是嫌筑基七境太高了?还是觉得老夫活太久了?”
常清不慌不忙道:“只卖风花雪月,不卖机密要事。”
戚阳神色稍缓,好奇问道:“具体说说都有哪些内容?”
常清慢悠悠道:“时政秘闻、笑话故事、家长里短、志怪传奇,乃至外邦风闻,甚至店铺广告,人员招募……总之,凡是能写的东西,先统统安排上,后面再根据市场反馈,慢慢删减增补。”
“时政秘闻?”戚阳脸色微变:“你方才还说,只卖风花雪月。”
常清放下茶杯:
“大人,时政秘闻,可不止朝堂争斗。云龛城发生了什么案子,又抓获了哪些罪犯,民秩府推行了什么新政,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,其实都是秘闻。”
戚阳陷入了沉思,许久道:“这邸报,当真能卖出去?”
常清笑道:
“修行者关心修炼资源,商贾留意市价波动,百姓在意柴米油盐,便是引车卖浆之流,劳作之余,听个笑话,也能解乏。这些需求一直都有,既然如此,我们为什么不做?只要定价足够低,不愁销路。”
戚阳闻言内心愈发意动:“是吗,那这邸报,你打算定价几何?成本又几何?”
常清道:“两铢一份,按月起订,五十铢即可。对于城中修士贵人来说,不过是一碗茶水钱。”
戚阳嗤笑道:
“你当我是不懂物价的纨绔子弟?两铢钱连张好纸都买不来,你这岂不是在做亏本买卖?”
“量大则成本降。用最糙的纸,最省的墨,字迹清晰即可。关键是让百姓养成每日读报的习惯。时日一长,上至达官贵人,下至贩夫走卒,早间不用邸报佐粥,便觉得少了些什么,甚至……”
常清嘿嘿一笑:
“……如厕时,顺手扯上一张,也比厕筹来得舒坦。我算过了,刊印超过一千份,每份成本便能压至半铢,我们留半铢利润,余下一铢,留给小贩,成本完全可控。”
戚阳道:“每日贩卖一千份,这可不是小数目!”
“看着多,其实并不多。”
常清正色道:
“我在镇妖司略有几分薄面,都尉以上,每人一份,起订一百份不算多,民秩府、城防司那边,两百份的订单,以大人您的脸面,想必不难。”
“仅此就有三百份,再算上民间商铺,散卖,覆盖成本不难。”
“只要他们订上一个月,每天拿到手里,看上几眼,哪怕起初是为了给你我面子,或是图个新鲜。日子久了,习惯自成。到时,若有一天突然没了,反会觉得少了点什么。毕竟,上可了解新鲜时事,下可如厕擦腚,总是不亏。”
戚阳点了点头:“定价是不是太低了?如此一来,我等可就没了赚头,你麾下那些骄兵悍将,岂还会甘心卖命?”
常清摇头:“这价格已经很高了,甚至如果销量上来,价格还得压低!至于利润,两铢一份的邸报,能赚什么钱?真正的利润,其实在广告!”
“广告?”
“你想想,一份每天准时送往千家万户的邸报,在上面刊登一份珍宝阁有上品定基灵物贩卖,珍宝阁愿意出多少钱?”
常清顿了顿,又道:“不瞒大人,我打算让虹涧钓场,长期买下最好的广告位,每月十万铢!”
此言一出,戚阳沉默了下来。
许久,才重新蜷缩回椅子上,半晌,开口道:
“第一份邸报什么时候能出来?”
“这段时间已经实验的差不多了,三天后,即可售卖。”
“好!三天内,你把镇妖司一百份落实了,民秩府和城防司那边,交给老夫。”
“那就说定了。”
常清起身拱手告辞。
待常清脚步声离去,戚阳缓缓睁开眼,看着空荡荡公廨,他呢喃自语道:
“贩卖消息,覆盖全城,常清啊常清,你这法子,究竟是聚宝盆?还是催命符?” 《数据道君》-作者:天补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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